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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如何閱讀一本書》有感
一.貌都不似的失敗閱讀
你且聽我講一個19世紀的故事。
一個從青年時代起，就以飛蛾撲火之勢追隨達官顯貴的法官，只信奉上層人士的人生觀，把體面的生活作為生命唯一的快樂。人到中年的他得了無名的絕癥，疼痛日夜不息地折磨著他。往日他沉醉其中的，對任何人的生殺大權(quán)，對下屬的威風(fēng)凜凜，以及自己游刃有余的辦事能力和體面的生活，此刻都黯然失色。他躺在病床上，在無盡的黑夜白天里，開始與疼痛、與死亡、與自己的內(nèi)心交戰(zhàn)，沒有人幫得了他，也沒有人能給予他慰藉，作者說：“他哭自己的無依無靠，哭自己的孤獨寂寞，哭人們的殘酷，哭上帝的殘酷和冷漠”。有一天他終于領(lǐng)悟到，這一生“過得不對頭”，自己過去和現(xiàn)在賴以生活的一切都是謊言，都是對自己掩蓋生死大事的騙局。死亡降臨，他突然覺知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悲憫與柔情，對給兒子妻子曾經(jīng)帶來痛苦而愧疚。
這是托爾斯泰的名篇《伊凡·伊里奇的死》。心理學(xué)家歐文·亞隆曾盛贊這篇小說：
托爾斯泰的這部小說不僅是令人過目難忘的文學(xué)名著，而且給我們上了很有教育意義的一課。任何想要安然面對死亡的人都該讀一讀這本書。
若讓《如何閱讀一本書》的作者莫提默做一回評委，這位心理學(xué)大師恐怕還未必是一個好的閱讀者。莫提默說閱讀的意義只有三類：一、娛樂消遣；二、獲得咨詢；三、為求得理解。他之所謂“求得理解”是指閱讀者以高于自身水平的文本提升自己的'理解力，他告誡讀者：閱讀超越你頭腦的書。只有那樣的書能幫助你的思想增長。除非你能增長心智，否則你學(xué)不到東西。顯然，他只將以增進理解力作為閱讀目標的讀者視為好的閱讀者，有文為證：如果你的閱讀目的是想變成一個更好的閱讀者，你就不能摸到任何書或文章就讀。
莫提默：很遺憾，歐文。你當(dāng)初拿起托氏的小說時，是為增進自己的理解力嗎？閱讀之初你知道這本書能增長你的智識嗎？
歐文：啥也別說了，老專家，我有罪。
這對話當(dāng)然是筆者的臆想。我只想說多年前的歐文并非帶著增進自己對死亡的理解讀了托氏的這篇小說，但小說卻意外地讓他若有所思。多年后，當(dāng)他研究人對死亡的“覺醒體驗”時，又想起了它。
事有湊巧，阿圖·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別——關(guān)于衰老與死亡，你必須知道的常識》一書中，也提到了自己閱讀《伊凡·伊里奇的死》這本書的經(jīng)歷。那時他還是一名醫(yī)學(xué)生，同學(xué)們帶著醫(yī)生該如何面對疾病帶給病患的痛苦這個問題進行閱讀、思考、討論。這該算是莫提默所謂的增長心智的閱讀了吧。葛文德說，在他們醫(yī)學(xué)生看來，伊凡得不到心靈的慰藉，是19世紀晚期俄羅斯人的性格和文化缺陷。他們也相信自己會自然而然拿誠實和善意對待患者。于是，他沒把伊凡的故事放在心里。也就是說，他的閱讀至多只是莫提默的“獲得咨詢”。
可是化學(xué)反應(yīng)發(fā)生在他當(dāng)上醫(yī)生的幾年后，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做好準備去幫助那些被迫面對衰老和死亡的病人。此刻伊凡的故事打開了他內(nèi)心真知的門，他真切地認識到伊凡的無助與痛苦。他說：“跟伊萬·伊里奇（名字翻譯不同）遭遇的原始的、19世紀的醫(yī)生們相比，我們也好不到哪兒去——實際上，考慮到我們加諸病人身上的披著新技術(shù)外衣的折磨，甚至可以說，我們比他們更不如。這一境遇已足以讓我們反思，到底誰更原始�！庇谑撬_始思考：作為醫(yī)生，應(yīng)該如何幫助瀕死者優(yōu)雅地跨過生命的終點。
若依莫提默之優(yōu)秀的閱讀行為的標準，恐怕歐文和葛文德的這次《伊凡·伊里奇的死》之旅都不能算是好的閱讀。但不得不說他們?nèi)匀皇呛玫拈喿x者，這次閱讀都在他們今后至關(guān)重要的節(jié)點上起到了極其關(guān)鍵的作用。
王國維說做學(xué)問無強調(diào)有用無用的必要，因為“事物無大小，無遠近，茍思之得其真，紀之得其實，極其會歸，皆有裨于人類之生存福祉，己不竟其緒，他人當(dāng)能竟之；今不獲其用，后世當(dāng)能用之�！弊x書是否也有相通的道理？今日所讀無用無增長心智之書，今后之人生很可能成為成就某一思考的關(guān)鍵。今日于你看來此書水平已不高于你，但或許某一天，換一個角度，發(fā)現(xiàn)他有被你忽略的意義，尤其是經(jīng)典文本。歐文與葛文德的例子當(dāng)為佐證。
二.以書治病
歐文說任何想要安然面對死亡的人都該讀一讀托氏的《伊凡·伊里奇的死》。相信，他也一定曾推薦一些瀕死者讀這篇文章。一個瀕死者大概不需要再通過閱讀“提升自己的理解力”了，但他大概可以從托氏的這篇小說里得到點什么。對，與一個同樣面臨死亡的人相逢，看他如何情緒崩潰、如何面對疼痛無助孤獨、如何反思人生、以及最后坦然接受死亡，并感到愉悅時，他或許會得到心靈的慰藉。
最近出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小說藥丸》。作者試圖以小說來治療人的生理、心理疾病。從失戀到便秘，從打呼嚕到幽閉恐懼癥，作者竟都能開出藥方來。你大概會大跌眼鏡，作者拿《西游記》治療“抗拒改變”，用《安娜·卡列尼娜》治療牙痛，而說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溫柔》是“剁手黨”的良方。那么，小說何以能治療疾病，作者在序言里說：
有些小說的魔力在于故事情節(jié)，有些是它的文字以安撫或撩撥的方式治療了心理癥狀，有些則是有角色身陷類似的困境，而他們所提供的某種想法或態(tài)度具有療效。……讓你知道天底下有跟你相同處境的人。
可見閱讀的意義并不局限于莫提默所列之三種。有時候讀者不過是想于閱讀中尋求到痛苦心靈的慰藉。當(dāng)張國榮讀完白先勇的《樹猶如此》，抬起頭來，默然不語時，他確是一個好的閱讀者。
三.他人的國度
《紅樓夢》里寫寶玉在沁芳閘橋邊桃花樹下的石頭上讀《西廂記》，讀至“落紅成陣”時，一陣風(fēng)過，桃花落了滿身滿書滿地，此刻寶玉生出了難解的溫柔，不舍落花遭人踐踏，將其都抖落到池里，隨水逐流。我猜想這次的閱讀是否是這句“落紅成陣，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和崔鶯鶯對韶華易逝的感嘆與寂寞，感染了這個少年，激起了他對美好事物的憐惜。他固然從來是一個憐香惜玉的男子，此處的對象卻是花，如花美人，花亦當(dāng)如美人值得憐惜，概為此時讀西廂的心靈感召。
黛玉聽《牡丹亭》，從點頭自嘆，到心動神搖，繼而聽到“你在幽閨自憐”，如醉如癡，站立不住，蹲身坐在了山石上，后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心痛神癡，眼中落淚。這是黛玉共鳴于杜麗娘之傷逝與欲愛不得的生命體驗。
他們都是好的閱讀者，卻不在莫提默的國度。
有時候閱讀者拿起一本書不過是想為文中人物命運遭際、心情心緒所打動，產(chǎn)生心靈的震蕩。若是悟得人生奧義，天地本真、甚至默然無言、物我兩忘，豈不是心靈的極大滿足。此概為鐘嶸所說：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這是閱讀的審美意義。
四.結(jié)語
與其說莫提默在教你“如何閱讀一本書”，倒不如說他在教你“極實用主義地解剖一本書得到理解力的提升”，我的重點在“極實用主義”。當(dāng)然這并不代表這本書是毫無意義的，若你之閱讀目的恰與莫提默之“增長智識”相符，不妨試一試他的方法。但閱讀意義之廣并不限于莫氏之說；好讀書，不求甚解的陶淵明也并非是個不合格的閱讀者；你是一個好的閱讀者，當(dāng)然也可以不愛《如何閱讀一本書》。
番外篇 我在這本書中得到的趣味
1.莫氏說在18世紀，作者習(xí)慣列出詳細的書名，告訴讀者整本書在說些什么。一個牧師居然給自己攻擊色情戲劇的文章取了個學(xué)霸范的書名——《英國戲劇的不道德與褻瀆之一瞥——從古典的觀點來探討》。這名字居然是來講色情的，我突然覺出了該牧師的任性與幽默，正如初次看到這些名字：《當(dāng)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那些你們喜歡的不喜歡的我都喜歡的女孩》。于是大筆一揮，我也給這篇文章取了一個長長的名字……
2.莫氏居然花了整整一章勸讀者要慎重批評一本書。我總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他人”，他這么做大概是料想自己的書可能遭到批評，于是先打下預(yù)防針（我已看到莫提默對著挖鼻屎的我說：太刻毒了。）他“威脅”批評者說：“在你說出我懂了之前，最好遲疑一下。在你誠實又自信地說出這句話之前，你有一堆的工作要做呢！當(dāng)然，在這一點上，你要先評斷自己的能力，而這會讓你的責(zé)任更加艱巨�！比绻肋b遠的東方有個網(wǎng)站叫豆瓣，上面的讀者說：我們只是想說，你太啰嗦了。他大概會氣活過來。
3.莫氏在最后突然抽筋說：我們并不是反對娛樂性的作品，我們要強調(diào)的是這類書無法讓你增進閱讀的技巧。將增進閱讀技巧本身當(dāng)做閱讀的目的，如此高大上的行為，已令我哭暈在廁所。再！見！
參考書目：
1.莫提默·J·艾德勒 查爾斯·范多倫 著 郝明義 朱衣 譯《如何閱讀一本書》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版
2.列夫·托爾斯泰 著 草嬰 譯《伊凡·伊里奇的死》選自《克魯采奏鳴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5月版
3.歐文·亞隆 著 張亞 譯《直視驕陽》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15年1月版
4.阿圖·葛文德 著 彭小華 譯《最好的告別》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8月版
5.埃拉·伯紹德 著 汪芃 譯 《小說藥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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