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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的聲音散文欣賞
村莊,但凡有過村莊生活經歷的人,村莊總會是他魂牽夢繞的地方。那里有游戲的童年的記憶,那里有裝載著夢想的快樂時光。小編整理了相關的文章,歡迎欣賞與借鑒。
一
父親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咳嗽,就像肚子餓了沒有辦法不吃飯一樣。他呼吸時不像別人若無其事地照常該吃吃該喝喝,啥事不耽誤;我父親不行,要嘴呼嘴吸,鼻子對他來說好像聾子的耳朵,盡管不完全是擺設,一到冬天嘴巴還是要張得老大才能打通心肺的通道,吸引空氣進來。這時候我就明白了,夏天村民們將收割的麻或苘放在我們村子周圍的汪里漚,麻或苘腐爛時給汪中的魚造成了缺氧,魚們就都浮上水面,張著大嘴呼吸,我就想起了哮喘病人。魚翻汪的場面是很壯觀的,密麻麻地將嘴和頭露在水面上,任由村民捕捉。它們顧不得被人逮住的危險,臨死前就為了吸一口氧。
父親沒有魚之顧慮,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張大嘴巴呼吸。一呼一吸,他的呼吸道就會發(fā)干,一干就會發(fā)癢,一癢就會咳嗽。
父親可以隨時隨地地咳嗽,咳嗽起來如永動機一樣沒玩沒了,父親的兩肋時?人缘锰弁,咳出的穢物中有時還夾雜著血絲。他說他咳嗽的時候感覺到村里有好多人隨他一起咳嗽?墒撬f的好多人里面有的人早已不在世了。
父親經常想像著有一天還能和常人一樣閉上嘴用鼻子呼吸,他覺得張著嘴巴喘氣太難看,一口氣喘得短一口氣喘得長,不是有修養(yǎng)的人所做出的樣子。特別是遇上個紅白事,親戚朋友坐在一起,父親的神態(tài)就特別別扭,他的嗓子里發(fā)出的聲音好像是用初春的柳枝掫成的柳哨,吹不成調調,“嘶啦嘶啦”的瘆人。周圍的人看到他那憋悶的神態(tài)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瞅他,他更為自己的行為慚愧。于是,除一些必須參加的場合外,可去可不去的時候他盡量不去。
其實,像我父親這樣的哮喘患者隨處可見。每當回到老家,我都能從掠過眼前的風絲中辨聽出是誰在咳嗽,是誰的哮喘病又發(fā)作了。在鄉(xiāng)村,哮喘患者算不上病人,他們有可能是因為一場感冒發(fā)熱燒成了肺炎,熱退了肺還沒有消好炎就心疼那點吃藥的錢,留下了病根;有可能在某一個惡劣的環(huán)境中工作,嫌戴著口罩太憋屈,或怕人家說太洋氣,于是那五臟六腑就成了吸塵器,時間久了就有了一個稀罕的病名——塵肺病。哮喘病發(fā)作時盡管沒有疼痛來得尖銳,但那種末日之罪會伴其終生,鄉(xiāng)親們一輩子就這樣在習慣與不習慣中急促地消耗著他們的困苦與生命。
我父親不是這兩種情況造成的,他得哮喘病應該怪罪萬惡的王洪九。八九十歲以上的臨沂人知道他,五十歲以上的臨沂人可能聽說過他,他是解放前夕最后一任偽臨沂行署專員。殺人如麻的他逃跑臺灣前夕,在臨沂周圍村莊大肆抓丁,我父親就是附近四五個村莊被抓的200余名壯丁之一。1948年底,也就是我父親被抓丁3個月后,淮海戰(zhàn)役之前奏宿北戰(zhàn)役開始,在解放軍攻打郯城的戰(zhàn)斗中,父親被俘虜。接著,他們這些被俘虜的國民 黨兵有愿當解放軍的,領章帽徽一撕就算是了。當然,真正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并不是這么簡單,而是一個長期的思想轉變的過程。當時,像父親一樣被俘虜過來的國民 黨士兵太多,解放軍一下子解決不了服裝問題,這也是無奈之舉。父親這些俘虜兵在以后的歲月里也群情激昂地高喊著“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他們心懷謙卑地穿著撕掉了領章帽徽的國民 黨服裝,走到哪里人們都知道他們是國民 黨兵,至少曾經當過。村莊的老百姓們疑惑地瞅著他們時,父親就笑笑,他沒有必要解釋,他們也不認識父親,父親他們還要走過無數個這樣的村莊。父親他們都急于想換上解放軍服裝,那樣就不會給人們知道他們是從國民 黨兵解放過來的,他們就完成了從一個國民 黨兵向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華麗轉身。他們這樣的解放軍有兩層含義:從國民 黨軍隊中被解放過來,加入解放軍后又去解放被國民 黨占領的國統(tǒng)區(qū)。
行軍途中,怕被凍死的父親違反過“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也是我說的國民 黨兵成為一名合格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是一個長期的思想轉變過程的理論依據。父親偷偷揭過行軍途經村莊的老鄉(xiāng)貼在墻上晾曬的草紙,就是那種當做紙錢的草紙,那是老鄉(xiāng)準備春節(jié)前賣出去賺錢的。怕被老鄉(xiāng)和領導看見,父親將偷來的草紙掖在褲腰里、綁在褲腿里抵御風寒。作為不遵守紀律的一種懲罰,行軍途中草紙在父親的身體上發(fā)出難聽的聲音不說,還讓他奇癢難忍,粗糙的草紙甚至劃得他身上都是血道子。父親說,多虧了癢和疼轉移了大腦對冷的敏感,讓他熬到了發(fā)棉衣的日子。即使這樣,父親還是得了肺炎。那年他25歲。
父親是窮人家的孩子,寒冷把他崇高的思想覺悟凍硬了,凍得沒有了溫度。也許剛俘虜過來的父親思想根基本就不牢,做出了偷老鄉(xiāng)家草紙的事情。父親暗自慶幸,當夜隊伍就走出了那個村莊,可他想象得出天明老鄉(xiāng)發(fā)現草紙丟失會是什么樣子,一旦找到隊伍上,事情就會水落石出,后果如何父親想象不到。
平時壯得像頭牛的父親,根本不知道肺炎是什么,更沒把咳嗽放在眼里,貧窮帶來的無知和年輕對身體的透支,給父親留下了以后生存的艱難和困苦。父親嗓子里那難聽的哨音,隨著四季變化,隨著每一天溫度變化,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變調。今年93歲的他,不用看日歷就知道季節(jié)到哪里了,就知道“我該到醫(yī)院給肺和嗓子消消炎了”。
我也太粗心了。父親45歲之前,我跟著他下地干活,沒有聽到過像如今這么厲害的喘息;45歲到60歲期間,我和父親的接觸是一個斷檔期,我在城里上學,又在學校里當兵,結束了軍旅生涯后又不在他的身邊;直到父親60歲以后來到城里隨我們兄弟姐妹一起生活,我才突然發(fā)現,曾經挺拔的父親就因哮喘被折磨得瘦削羸弱且茍延殘喘。
我認為,如果不把哮喘與病聯系在一起,就不會引起鄉(xiāng)親們對它的警惕,對生活在鄉(xiāng)村的人們是不公平的。
二
我們村得哮喘病的人不少,年長的多,年幼的也有。鄉(xiāng)親們搞不清哮喘病與氣管炎有什么區(qū)別,只要喘氣不順溜的一律叫氣管炎,好像說哮喘還是一個很洋氣的字眼,怕被村人笑話。村里誰得了這病,生產隊長一般是不會讓他干重活的。享受這一待遇的還有心臟病患者,鄉(xiāng)親們稱那是富貴病,他們能干多少干多少,從沒人與他們攀比。男爺們得了這病活得就有些難為了,喘得輕一些的,看場或下湖看青(護莊稼,別讓人偷了),或者跟著一群“老娘們”干活,那工分就與壯勞力不一樣了。如果一個工每天按十分計算,推獨輪膠車的壯勞力每天得十分工,“識字班”八分,而“老娘們”就只有六七分了。如此一來,年底通過全年所掙工分結算夏秋兩季所分的口糧款,和“老娘們”一起干活的男人們就汗顏了,他們家要倒著向生產隊交口糧錢,生活的拮據就明顯地留在了他們家的房子上、飯桌上、衣服上,還有他們家大人小孩的臉上。
后來,當生產隊長某一天干活之前點名發(fā)現某一人沒有答到時,便派人去他家看看,就發(fā)現有的一家出走了,有的是一人出走了。沒有走的家人也不會說出走的人去了哪里,其實,那時候誰都知道,肯定“闖關東”去了。
我父親也闖過關東。那是父親從隊伍上和同村的蘇杰三回到家后三四年,抗美援朝最后一批征兵,村長便又讓他去。村長心里有鬼,他知道我父親手里抓著他曾經作惡的把柄,如果讓我父親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犧牲了,他也了了一條子心事。
我大舅聽說父親要當志愿軍去朝鮮抗美援朝,冒著大雨蹚著齊膝的雨水竄行在剛收過棒子的玉米地往我家跑,沒有衣服穿的上身被玉米葉劃得左一道右一道也全然不顧。跑到我家時,父親他們已到了臨沂城北門口,大舅又拼命往城里跑。當時的臨沂城北門是以涑河為屏障的,大舅趕到這里時,滔滔的涑河水正暴漲,便將父親他們這些候補志愿軍隔在北門外一天多,這樣就讓大舅看到了正在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wèi)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的父親。大舅不敢靠近正在唱歌的父親,他滿身汗水地站在我母親跟前遠遠地瞅著我父親笑。大舅死了好多年后,我父親還記得當時大舅的笑比哭還難看。父親說那是讓他感覺最親近的笑。
就在父親這些新兵出發(fā)時,傳來了抗美援朝結束的消息,他們被告知回家待命,大舅和母親在北門外抱著父親就大聲哭了起來。父親知道他們的哭是因為自己沒能當上志愿軍喜極而泣,他怕被帶隊的領導看到會過來批評,一邊勸著大舅和我娘,一邊偷偷看領導。大舅憨憨地責怪我父親:“讓你去朝鮮你就去啊,你真是死心眼,就不會說你有癆病?”
父親這時候才想起自己的哮喘病,便感覺到自己真的像大舅說的那樣憨。
等待了半年多,父親沒有接到命令,看到賊似的村長成天派人暗中監(jiān)視著他,他一咬牙,帶著和他一起從部隊回到家的蘇杰三二叔去了東北。村長是從解放前一直當到解放后的,1947年5月中旬孟良崮戰(zhàn)役結束后,沒有跟上大部隊轉移的三位解放軍戰(zhàn)士蹚過我們村東的祊河,剛上岸就被村長帶人將他們引到了村里,路上他們將一位發(fā)現村長心懷歹意的戰(zhàn)士開槍打死,另兩位解放軍被他們繳了槍。后來,活著的兩位又被村長帶人押解到臨沂城,交給了當時的國民 黨駐軍83師李天霞部,以邀功請賞。這件事情父親最清楚,其實,村里還有好多人清楚,父親就覺得村長只防著他一人,特別是父親從南下的隊伍中將患病的蘇杰三二叔帶回家之后,父親又成了村長的心頭之患。父親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只縮身的刺猬,在村里很少與人說話,人們聽得最多的只是父親的咳嗽聲。父親就是要用咳嗽聲告訴村長,自己是一個無用之人,不必防著他或者除掉他。父親滿心想著像刺猬一樣趁沒人的時候舒展一下腰身,又怕猝不及防地被村長一锨拍扁。他想,與其在村里當村長的眼中釘,還不如在他的視線中消失為好。父親是一位農民,盡管解放后是共產黨的天下,他也不敢得罪一直當村長的村長。于是父親這只刺猬下了關東。
那時我哥四五歲了,父親就沒帶我娘走,他打算找到工作穩(wěn)定下來再悄悄把我娘我哥接去。其實,父親到東北去還有一個原因,尋找他的哥哥,就是我的伯父。我的伯父解放前也當過偽村長。
村長殺害并抓獲解放軍交給國民 黨的事情最后還是敗露了,他落了個應得的下場。那是被村長押解到臨沂城的一位解放軍被家人保出,重返隊伍,建國之后專門來到他曾經被捕的地方,揪出了作惡的村長。父親不知道村里的情況一直沒敢回家。
父親有沒有找到伯父誰也不知道。蘇杰三二叔小我父親好多,在當地找了媳婦穩(wěn)定下來。我父親不行,他成天想著我娘和我哥,就一門心思地好好工作,爭取早一天把他們接去。三年后,牡丹江鐵路局某火車站領導發(fā)給父親5000元安家費,讓他回去搬家。
我父親回到家后,就再也沒能走出村子。新任村干部將回村搬家的父親扣住了,讓他在村里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父親經常給我們說,火車站的領導肯定認為他拿著錢跑了。
父親說他就是一只刺猬,一輩子患得患失的。
三
我家的隔壁住著我的本家大娘,我從記事起就知道她哮喘很厲害;住在村西頭的我的一個堂哥喘得比我父親厲害,說話都上氣不接下氣的;住在大隊部東院的光棍蘇已到了說媳婦的年齡了,就因為喘氣費勁,談一個崩一個,為了找媳婦,他把掙的錢都花在穿著打扮上,只要不下地干活,褲子燙得筆挺筆挺的,本來褲腿不長,他還要挽上一截,盡量把洋襪子露出來;夏天日頭毒,元五大爺也不舍得戴遮陽的東西,全身曬得古色古香泛著金屬的光澤;而光棍蘇不管干活還是不干,頭上總是戴著洋草帽子,不時還換換胡椒眼的席莢子。于是,村里的小學生一看到他不干活,還穿得人五人六地在大街上閑拽,就跟在他的后面喊:“結巴子、結巴子,高吊褲子洋襪子,胡椒眼的席莢子,嗓眼架了個風匣子!
他也不惱,只是看到孩子們跟著他喊,他才有意識地彎腰在地上虛抓一把,向后面做投擲狀,孩子們嬉笑著作鳥獸散。后來讀了魯迅先生的文章,才知道孔乙己并不是孔乙己,人人都有個孔乙己。
氣管炎一定會咳嗽,哮喘不一定咳嗽,犯憋,伸長脖子大口喘氣也不夠用的。春夏秋三季看不出他們有多么大的痛苦,有時候還會挎著紫花槐條子編織的筐,下地去割草、扯地瓜秧、劈玉米葉,弄回家喂家畜家禽。冬天就不行了,他們的哮喘及咳嗽想憋都憋不住,寒風裹挾著哮喘聲和咳嗽聲在村莊的屋頂上和樹梢上旋轉,我順著聲音就能分辨出誰是老氣管炎和哮喘病患者,誰是新的。我就在他們的哮喘和咳嗽聲中長大,我感到小時候的冬天特別冷。我不是醫(yī)生,我對他們的病無可奈何,我就憎恨冬天,只有這樣,才會顯出對他們的同情,才會讓村人們說我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冬天,生產隊看場的屋子或喂牛的牛棚是比較溫暖的地方。我父親是這兩處地方的主角,他會說書,《七俠五義》《秦瓊打擂》《說岳全傳》這些半文言半白話的書他讀過就不會忘,誰都搶著讓他去說。我曾寫過《聽父親說書》一文,文里和文外的父親怕煙熏,大伙就讓他坐在上風頭里。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把柴火都稀罕,每天早晨,我都會被母親叫醒,在二姐的帶領下下到結冰的汪崖,用竹筢撅著紫花槐筐,去摟一夜不知從何處刮來的茅草、稻草、麥穰等,我還特意帶著一把镢鐮子,發(fā)現汪崖上有裸露出的樹根就斬斷,帶回家曬上幾天,用它烤火或做飯,比一筐的草類要耐燒得多。我們村子有兩三千口人,大汪圍著村莊完整地轉了一圈還不行,又在村中灌出了三個相對完整的大汪,其中一個占地四五百畝成為龍頭,那圍著村莊轉的汪就是龍身了。多少年后我回到村里,發(fā)現村里的大汪被村民自覺填平,上面建起了廠房和住房;沒有被填的大汪孤零零地呆著,沒了源頭之水,成了死汪臭汪。我想,村民現在不用再刨汪崖上的樹根燒火了,也不用汪崖抵擋會被漫天的寒風吹上天的草們了,更不用汪里的水洗衣服、飲牲口了,他們有了煤炭、液化氣,有了自來水、礦泉水,有了洗衣機,有誰還會去關心不能給他們帶來吃與喝的臭水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