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小說閱讀題及參考答案
一
由四川過湖南去, 靠東有一條官路。 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于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只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河,人數多時則反復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枝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huán),溪岸兩端水槽牽了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huán)掛在廢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了,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huán),于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翻過小山不見了。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 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 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但不成,凡事求個心安理得,出氣力不受酬誰好意思,不管如何還是有人把錢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一扎一扎掛在自己腰帶邊,過渡的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有時從神氣上估計那遠路人對于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的注意時,便把一小束草煙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說,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味道蠻好,送人也合式!茶葉則在六月里放進大缸里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解渴。
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雖那么老了。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于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為一只渡船與一只黃狗,唯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同一個茶峒軍人,很秘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fā)生了曖昧關系。有了小孩子后,這屯戍軍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過一番考慮后,軍人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女的卻關心腹中的一塊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張。事情業(yè)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并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女兒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仍守在父親身邊,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卻到溪邊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種近于奇跡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三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皆溜刷在行,從不誤事。有時又和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和祖父一同動手,船將近岸邊,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點時,那只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儼然懂得如何方為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
風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zhèn)日長閑,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巖石上曬太陽;虬岩欢文绢^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使身邊黃狗自巖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虼浯渑c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zhàn)爭故事;蜃娓竿浯鋬扇耍靼研≈褡鞒傻呢Q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巖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于是銳聲喊著:
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
爺爺到溪中央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蕩在寂靜空氣里,溪中仿佛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復,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看作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后,翠翠必跟著走,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回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的學小羊叫著,學母牛叫著,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頭一里路,買油買鹽時,逢年過節(jié)祖父得喝一杯酒時,祖父不上城,黃狗就伴同翠翠入城里去備辦東西。到了賣雜貨的鋪子里,有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里河邊還有許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著起卸百貨。這種船只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
二
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墻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余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棓子。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水逐漸進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墻上,人人皆罵著嚷著,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進城里去,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沖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于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著驟然展寬的河面,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流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于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躉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板,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只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一個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游一些迎著了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系定,再向岸邊槳去。這些誠實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后,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么妥貼,且與四圍環(huán)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一個對于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
白河的源流,從四川邊境而來,從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發(fā)時可以直達川屬的秀山。但屬于湖南境界的,則茶峒為最后一個水碼頭。這條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時雖寬約半里,當秋冬之際水落時,河床流水處還不到二十丈,其余只是一灘青石。小船到此后,既無從上行,故凡川東的進出口貨物,皆由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貨物俱由腳夫用杉木扁擔壓在肩膊上挑抬而來,入口貨物也莫不從這地方成束成擔的用人力搬去。
這地方城中只駐扎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這些住戶中,除了一部分擁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棉紗的小資本家外,其余多數皆為當年屯戍來此有軍籍的人家。)地方還有個厘金局,辦事機關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廟里,經常掛著一面長長的幡信。局長則住在城中。一營兵士駐扎老參將衙門,除了號兵每天上城吹號玩,使人知道這里還駐有軍隊以外,其余兵士皆仿佛并不存在。冬天的白日里,到城里去,便只見各處人家門前皆晾曬有衣服同青菜。紅薯多帶藤懸掛在屋檐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殼果,也多懸掛在屋檐下。屋角隅各處有大小雞叫著玩著。間或有什么男子,占據在自己屋前門限上鋸木,或用斧頭劈樹,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一座一座如寶塔。又或可以見到幾個中年婦人,穿了漿洗得極硬的藍布衣裳,胸前掛有白布扣花圍裙,躬著腰在日光下一面說話一面作事。一切總永遠那么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單純寂寞里過去。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懷了對于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但這些人想些什么?誰知道。住在城中較高處,門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對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來時,遠遠的就從對河灘上看著無數纖夫。那些纖夫也有從下游地方,帶了細點心洋糖之類,攏岸時卻拿進城中來換錢的。船來時,小孩子的想象,當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巢小雞,養(yǎng)兩只豬,托下行船夫打副金耳環(huán),帶兩丈官青布或一壇好醬油、一個雙料的美孚燈罩回來,便占去了大部分作主婦的心了。
這小城里雖那么安靜和平但地方既為川東商業(yè)交易接頭處,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卻不同了一點。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zhèn)不動的理發(fā)館。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莊,莫不各有一種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還有賣船上用的檀木活車、竹纜與罐鍋鋪子,介紹水手職業(yè)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長案上,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里,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紅筷子,不拘誰個愿意花點錢,這人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白粉的婦人就走過來問:大哥,副爺,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柜有點意思的,必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那么,釅冽的燒酒,從大甕里用竹筒舀出,倒進土碗里,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雜貨鋪賣美孚油及點美孚油的洋燈,與香燭紙張。油行屯桐油。鹽棧堆火井出的青鹽。花衣莊則有白棉紗、大布、棉花以及包頭的黑縐綢出賣。賣船上用物的,百物羅列,無所不備,且間或有重至百斤以外的鐵錨擱在門外路旁,等候主顧問價的。專以介紹水手為事業(yè),吃水碼頭飯的,則在河街的家中,終日大門敞開著,常有穿青羽緞馬褂的船主與毛手毛腳的水手進出,地方象茶館卻不賣茶,不是煙館又可以抽煙。來到這里的,雖說所談的是船上生意經,然而船只的上下,劃船拉纖人大都有一定規(guī)矩,不必作數目上的討論。他們來到這里大多數倒是在聯(lián)歡。以龍頭管事作中心,談論點本地時事,兩省商務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事。邀會的,集款時大多數皆在此地,扒骰子看點數多少輪作會首時,也常常在此舉行。常常成為他們生意經的,有兩件事:買賣船只,買賣媳婦。
大都市隨了商務發(fā)達而產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這小小邊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這種婦人不是從附近鄉(xiāng)下弄來,便是隨同川軍來湘流落后的婦人,穿了假洋綢的衣服,印花標布的褲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條細線,大大的發(fā)髻上敷了香味極濃俗的油類。白日里無事,就坐在門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繡雙鳳,或為情人水手挑繡花抱兜,一面看過往行人,消磨長日;蚩吭谂R河窗口上看水手鋪貨,聽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間,則輪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妓女應盡的義務。
由于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則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fā)了誓,約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個,同留在岸上的這一個,便皆呆著打發(fā)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縛定遠遠的一個人。尤其是婦人感情真摯,癡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總常常夢船攏了岸,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蛉罩杏辛艘尚,則夢里必見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里投河吞鴉片煙,性格強一點兒的便手執(zhí)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們生活雖那么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里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輕生命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更近于糊涂一點罷了。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于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
掌水碼頭的名叫順順,一個前清時便在營伍中混過日子來的人物,革命時在著名的陸軍四十九標做個什長。同樣做什長的,有因革命成了偉人名人的,有殺頭碎尸的,他卻帶少年喜事得來的腳瘋痛,回到了家鄉(xiāng),把所積蓄的一點錢,買了一條六槳白木船,租給一個窮船主,代人裝貨在茶峒與辰州之間來往。氣運好,半年之內船不壞事,于是他從所賺的錢上,又討了一個略有產業(yè)的白臉黑發(fā)小寡婦。數年后,在這條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只船,一個鋪子,兩個兒子了。
但這個大方灑脫的人,事業(yè)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便不能同販油商人一樣大大發(fā)作起來。自己既在糧子里混過日子,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因船只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游學文墨人,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一面從水上賺來錢,一面就這樣灑脫散去。這人雖然腳上有點小毛病,還能泅水;走路難得其平,為人卻那么公正無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極其簡單,一切皆為一個習慣所支配,誰個船碰了頭,誰個船妨害了別一個人別一只船的利益,皆照例有習慣方法來解決。惟運用這種習慣規(guī)矩排調一切的,必需一個高年碩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來執(zhí)事人死去了,順順作了這樣一個代替者。那時他還只五十歲,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愛財,故無人對他年齡懷疑。
到如今,他的兒子大的已十八歲,小的已十六歲。兩個年青人皆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xiāng)城里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夠作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年紀較長的,如他們爸爸一樣,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jié)。年幼的則氣質近于那個白臉黑發(fā)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于感情。
兩兄弟既年已長大,必需在各種生活上來訓練他們,作父親的就輪流派遣兩個小孩子各處旅行。向下行船時,多隨了自己的船只充伙計,甘苦與人相共。蕩槳時選最重的一把,背纖時拉頭纖二纖,吃的是干魚,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幫幫的艙板。向上行從旱路走去,則跟了川東客貨,過秀山、龍?zhí),酉陽作生意,不論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趕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需動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闊處去,等候對面的一個,接著就同這個人用肉搏來解決。幫里的風氣,既為 對付仇敵必需用刀,聯(lián)結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時,他們也就從不讓它失去那點機會。學貿易,學應酬,學習到一個新地方去生活,且學習用刀保護身體同名譽,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兩個孩子學得做人的勇氣與義氣。一分教育的結果,弄得兩個人皆結實如老虎,卻又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邊境上為人所提及時,人人對這個名姓無不加以一種尊敬。
作父親的當兩個兒子很小時,就明白大兒子一切與自己相似,卻稍稍見得溺愛那第二個兒子。由于這點不自覺的私心,他把長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儺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齟齬處,至于儺神所送來的,照當地習氣,人便不能稍加輕視了。儺送美麗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贊揚這種美麗,只知道為他取出一個諢名為岳云。雖無什么人親眼看到過岳云,一般的印象,卻從戲臺上小生岳云,得來一個相近的神氣。
三
兩省接壤處,十余年來主持地方軍事的,注重在安輯保守,處置還得法,并無變故發(fā)生。水陸商務既不至于受戰(zhàn)爭停頓,也不至于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fā)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會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
邊城所在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過年。三個節(jié)日過去三五十年前如何興奮了這地方人,直到現(xiàn)在,還毫無什么變化,仍能成為那地方居民最有意義的幾個日子。
端午日,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劃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河中龍船以長潭某處作起點,稅關前作終點。作比賽競爭。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地有身分的人,莫不在稅關前看熱鬧。劃船的事各人在數天以前就早有了準備,分組分幫各自選出了若干身體結實手腳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練習進退。船只的形式,與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體一律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著朱紅顏色長線,平常時節(jié)多擱在河邊干燥洞穴里,要用它時,拖下水去。每只船可坐十二個到十八個槳手,一個帶頭的,一個鼓手,一個鑼手。槳手每人持一支短槳,隨了鼓聲緩促為節(jié)拍,把船向前劃去。坐在船頭上,頭上纏裹著紅布包頭,手上拿兩支小令旗,左右揮動,指揮船只的進退。擂鼓打鑼的,多坐在船只的中部,船一劃動便即刻蓬蓬鏜鏜把鑼鼓很單純的敲打起來,為劃槳水手調理下槳節(jié)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聲,故每當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吶喊助威,便使人想起梁紅玉老鸛河時水戰(zhàn)擂鼓,牛皋水擒楊幺時也是水戰(zhàn)擂鼓。凡把船劃到前面一點的,必可在稅關前領賞,一匹紅,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皆顯出這一船合作的光榮。好事的軍人,且當每次某一只船勝利時,必在水邊放些表示勝利慶祝的五百響鞭炮。
賽船過后,城中的戍軍長官,為了與民同樂,增加這節(jié)日的愉快起見,便把三十只綠頭長頸大雄鴨,頸膊上縛了紅布條子,放入河中,盡善于泅水的軍民人等,下水追趕鴨子。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于是長潭換了新的花樣,水面各處是鴨子,各處有追趕鴨子的人。
船與船的競賽,人與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碼頭的龍頭大哥順順,年青時節(jié)便是一個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鴨子,在任何情形下總不落空。但一到次子儺送年過十二歲時,已能入水閉鋪汆著到鴨子身邊,再忽然從水中冒水而出,把鴨子捉到,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說:好,這種事有你們來作,我不必再下水了。于是當真就不下水與人來競爭捉鴨子。但下水救人呢,當作別論。凡幫助人遠離患難,便是入火,人到八十歲,也還是成為這個人一種不可逃避的責任!
天保儺送兩人皆是當地泅水劃船好選手。
端午又快來了,初五劃船,河街上初一開會,就決定了屬于河街的那只船當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應向上行,隨了陸路商人過川東龍?zhí)端凸?jié)貨,故參加的就只儺送。十六個結實如牛犢的小伙子,帶了香燭、鞭炮、同一個用生牛皮蒙好繪有朱紅太極圖的高腳鼓,到了擱船的河上游山洞邊,燒了香燭,把船拖入水后,各人上了船,燃著鞭炮,擂著鼓,這船便如一枝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長潭射去。
那時節(jié)還是上午,到了午后,對河漁人的龍船也下了水,兩只龍船就開始預習種種競賽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聽到了鼓聲,許多人從這鼓聲中,感到了節(jié)日臨近的歡悅。住臨河吊腳樓對遠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聲想到遠人。在這個節(jié)日里,必然有許多船只可以趕回,也有許多船只只合在半路過節(jié),這之間,便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鋪事,也讓一些人皺眉。
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里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黃狗。那黃狗汪汪的吠著,受了驚似的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河東岸去,且跑到那小山頭向城里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門外大石上用棕葉編蚱蜢蜈蚣玩,見黃狗先在太陽下睡著,忽然醒來便發(fā)瘋似的亂跑,過了河又回來,就問它罵它:
狗,狗,你做什么!不許這樣子!
可是一會兒那聲音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于是也繞屋跑著,且同黃狗一塊兒渡過了小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那點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一個過去的節(jié)日里去。
四
還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代替,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過大河邊去看劃船。河邊站滿了人,四只朱色長船在潭中滑著,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豆綠,天氣又那么明朗,鼓聲蓬蓬響著,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皆盡張著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面注意劃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祖父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著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明天城里劃船,倘若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自己只是一個人可不好玩。于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里到城里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城玩一天。且因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親人,也無一只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委托那人以后,翠翠等便進了城。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么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么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么不敢?可是一個人有什么意思。到了河邊后,長潭里的四只紅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占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當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因此就問翠翠,人太多了,站在這里看,不要動,我到別處去有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為兩只競速并進的船迷著,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就答應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wěn)當,于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處時,見代替他的老朋文,正站在白塔下注意聽遠處鼓聲。
祖父喊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問老船夫為什么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故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只須見了翠翠問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于看龍船已無什么興味,卻愿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十分高興,把葫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面談些端午舊事,一面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巖石上為燒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了,無從入城,祖父為了責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河邊的翠翠便不能不著急了。
河中劃船的決了最后勝負后,城里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么地方等著她,因此帶了黃狗各處人叢中擠著去找尋祖父,結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跡。后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扛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皆已陸續(xù)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只剩下三五只,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為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為祖父不來必是進城去或到什么熟人處去,被人拉著喝酒,故一時不能來的。正因為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愿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
再過一會,對河那兩只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里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斑鼓彈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劃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停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只,上面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卜之類,倒進滾熱油鍋里去時發(fā)出唦的聲音。河面已朦朦朧朧,看去好象只有一只白在潭中浮著,也只剩一個人追著這只鴨子。
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 只聽到下面船上有人說話, 一個水手說:金亭,你聽你那鋪子陪川東莊客喝酒唱曲子,我賭個手指,說這是她的聲音!另一個水手就說:她陪他們喝酒唱曲子,心里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個又說:身體讓別人玩著,心還想著你;你有什么憑據?另一個說:有憑據。于是這水手吹著唿哨,作出一個古怪的記號,一會兒,樓上歌聲便停止了。歌聲停止后,兩個水手皆笑了。兩人接著便說了些關于那個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習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水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占據到心里有一忽兒。
兩個水手還正在談話,潭中那只白鴨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游來,翠翠想: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著, 喊那船上水手。 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游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水面的喊聲,在隱約里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干,你今天得了五只吧。那水上人說:這家伙狡猾得很,現(xiàn)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水上那一個不再說什么,手腳并用的拍著水傍了碼頭。濕淋淋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仿佛警問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那人方注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
是誰?
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
你在這兒做什么?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里軍營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會。他答應來,他就一定會來的。
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邀他進屋里去那個人的好意,正記著水手說的婦人丑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么,你罵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里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黃狗好象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子把手中白鴨舉起,]向黃狗嚇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黃狗為了自己被欺侮還想追過去,翠翠便喊: 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問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叫,放肆的笑著,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從河街拿了一個廢纜做成的火炬,喊叫著翠翠的名字來找尋她,到身邊時翠翠卻不認識那個人。那人說: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來接她,故搭了過渡人口信來,問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聽說是祖父派來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黃狗時前時后,一同沿了城墻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問那拿火把的人,是誰問他就知道她在河邊。那人說是二老問他的,他是二老家里的伙計,送翠翠回家后還得回轉河街。
翠翠說:二老他怎么知道我在河邊?
那人便笑著說:他從河里捉鴨子回來,在碼頭上見你,他說好意請你上家里坐坐,等候你爺爺,你還罵過他!
翠翠帶了點兒驚訝輕輕的問:二老是誰?
那人也帶了點兒驚訝說:二老你都不知道?就是我們河街上的儺送二老!就是岳云!他要我送你回去!儺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里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么,默默的隨了那火把走去。
翻過了小山岨,望得見對溪家中火光時,那一方面也看見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過來,一面拉船一面啞聲兒喊問: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會祖父,口中卻輕輕的說: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里鯉魚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來的人,打著火把走了,祖父牽著船問:翠翠,你怎么不答應我,生我的氣了嗎?
翠翠站在船頭還是不作聲。翠翠對祖父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后,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屬于自己不關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
五
兩年日子過去了。
這兩年來兩個中秋節(jié),恰好都無月亮可看,凡在這邊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舉行,故兩個中秋留給翠翠的印象,極其平淡無奇。兩個新年卻照例可以看到軍營里與各鄉(xiāng)來的獅子龍燈,在小教場迎春,鑼鼓喧闐很熱鬧。到了十五夜晚,城中舞龍耍獅子的鎮(zhèn)筸兵士,還各自赤裸著肩膊,往各處去歡迎炮仗煙火。城中軍營里,稅關局長公館,河街上一些大字號,莫不預先截老毛竹筒,或鏤空棕櫚樹根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鋼砂,一千捶八百捶把煙火做好。好勇取樂的軍士,光赤著個上身,玩著燈打著鼓來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樣子,從懸到長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燈的肩背上,鑼鼓催動急促的拍子,大家皆為這事情十分興奮。鞭炮放過一陣后,用長凳綁著的大筒燈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線,先是咝咝的流瀉白光,慢慢的這白光便吼嘯起來,作出如雷如虎驚人的聲音,白光向上空沖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時便灑散著滿天花雨。玩燈的兵士,在火花中繞著圈子,儼然毫不在意的樣子。翠翠同他的祖父,也看過這樣的熱鬧,留下一個熱鬧的印象,但這印象不知為什么原因,總不如那個端午所經過的事情甜而美。
翠翠為了不能忘記那件事,上年一個端午又同祖父到城邊河街去看了半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時,忽然落了行雨,無人衣衫不被雨濕透。為了避雨,祖孫二人同那只黃狗,走到順順吊腳樓上去,擠在一個角隅里。有人扛凳子從身邊過去,翠翠認得那人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給祖父:
爺爺,那個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時,真象個嘍羅!
祖父當時不作聲,等到那人回頭又走過面前時,就一把抓住那個人,笑嘻嘻說:
嗨嗨,你這個人!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也不成,還怕酒里有毒,把你這個真命天子毒死!
那人一看是守渡船的,且看到了翠翠,就笑了。翠翠,你大長了!二老說你在河邊大魚會吃你,我們這里河中的魚,現(xiàn)在可吞不下你了。
翠翠一句話不說,只是抿起嘴唇笑著。
這一次雖在這嘍羅長年口中聽到個二老名字,卻不曾見及這個人。從祖父與那長年談話里,翠翠聽明白了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青浪灘過端午的。但這次不見二老卻認識了大老,且見著了那個一地出名的順順。大老把河中的鴨子捉回家里后,因為守渡船的老家伙稱贊了那只肥鴨兩次,順順就要大老把鴨子給翠翠。且知道祖孫二人所過的日子十分拮據,節(jié)日里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許多尖角粽子。
那水上名人同祖父談話時,翠翠雖裝作眺望河中景致,耳朵卻把每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那人向祖父說翠翠長得很美,問過翠翠年紀,又問有不有人家。祖父則很快樂的夸獎了翠翠不少,且似乎不許別人來關心翠翠的婚事,故一到這件事便閉口不談。
回家時,祖父抱了那只白鴨子同別的東西,翠翠打火把引路。兩人沿城墻走去,一面是城,一面是水。祖父說:順順真是個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這一家人都好!翠翠說:一家人都好,你認識他們一家人嗎?祖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在,因為今天太高興一點,便笑著說:翠翠,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婦,請人來做媒,你答應不答應?翠翠就說:爺爺,你瘋了!再說我就生你的氣!
祖父話雖不說了,心中卻很顯然的還轉著這些可笑的不好的念頭。翠翠著了惱,把火炬向路兩旁亂晃著,向前怏怏的走去了。
翠翠,莫鬧,我摔到河里去,鴨子會走脫的!
誰也不希罕那只鴨子!
祖父明白翠翠為什么事不高興,祖父便唱起搖櫓人駛船下灘時催櫓的歌聲,聲音雖然啞沙沙的,字眼兒卻穩(wěn)穩(wěn)當當毫不含糊。翠翠一面聽著一面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發(fā)問:
爺爺,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灘呢?
祖父不說什么,還是唱著,兩人皆記順順家二老的船正在青浪灘過節(jié),但誰也不明白另外一個人的記憶所止處。祖孫二人便沉默的一直走還家中。到了渡口,那代理看船的,正把船泊在岸邊等候他們。幾人渡過溪到了家中,剝粽子吃,到后那人要進城去,翠翠趕即為那人點上火把,讓他有火把照路。人過了小溪上小山時,翠翠同祖父在船上望著,翠翠說:
爺爺,看嘍羅上山了啊!
祖父把手攀引著橫纜,注目溪面的薄霧,仿佛看到了什么東西,輕輕的吁了一口氣。祖父靜靜的拉船過對岸家邊時,要翠翠先上岸去,自己卻守在船邊,因為過節(jié),明白一定有鄉(xiāng)下人上城里看龍船,還得乘黑趕回家去。
六
白日里,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個賣皮紙的過渡人有所爭持。一個不能接受所給的錢,一個卻非把錢送給老人不可。正似乎因為那個過渡人送錢氣派,使老船夫受了點壓迫,這撐渡船人就儼然生氣似的,迫著那人把錢收回,使這人不得不把錢捏在手里。但船攏岸時,那人跳上了碼頭,一手銅錢向船艙里一撒,卻笑瞇瞇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還得拉著船讓別人上岸,無法去追趕那個人,就喊小山頭的女:
翠翠,翠翠,幫我拉著那個賣皮紙的小伙子,不許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么會事,當真便同黃狗去攔那第一個下山人。那人笑著說:
不要攔我!
正說著,第二個商人趕來了,就告給翠翠是什么事情。翠翠明白了,更拉著賣紙人衣服不放,只說:不許走!不許走!黃狗為了表示同主人的意見一致,也便在翠翠身邊汪汪汪的吠著。其余商人皆笑著,一時不能走路。祖父氣吁吁的趕來了,把錢強迫塞到那人手心里,且搭了一大束草煙到那商人擔子上去,搓著兩手笑著說:走呀!你們上路走!那些人于是全笑著走了。
翠翠說:爺爺,我還以為那人偷你東西同你打架!
祖父就說:
他送我好些錢。我才不要這些錢!告他不要錢,他還同我吵,不講道理!
翠翠說:全還給他了嗎?
祖父抿著嘴把頭搖搖,裝成狡猾得意神氣笑著,把扎在腰帶上留下的那枚單銅子取出,送給翠翠。且說:
他得了我們那把煙葉,可以吃到鎮(zhèn)筸城!
遠處鼓聲又蓬蓬的響起來了,黃狗張著兩個耳朵聽著。翠翠問祖父,聽不聽到什么聲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么聲音了,便說:
翠翠,端午又來了。你記不記得去年天保大老送你那只肥鴨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東去,過渡時還問你。你一定忘記那次落的行雨。我們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記不記得我們兩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還正想起兩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問,翠翠卻微帶點兒惱著的神氣,把頭搖搖,故意說:我記不得,我記不得。其實她那意思就是我怎么記不得?!
祖父明白那話里意思,又說:前年還更有趣,你一個人在河邊等我,差點兒不知道回來,我還以為大魚會吃掉你!
提起舊事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還以為大魚會吃掉我?是別人家說我,我告給你的!你那天只是恨不得讓城中的那個爺爺把裝酒的葫蘆吃掉!你這種記性!
我人老了,記性也壞透了。翠翠,現(xiàn)在你人長大了,一個人一定敢上城看船]不怕魚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應當守船哩。
人老了才當守船。
人老了應當歇憩!
你爺爺還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說著,于是,把膀子彎曲起來,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顯得又有力又年青,且說: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著腰背微駝白發(fā)滿頭的祖父,不說什么話。遠處有吹嗩吶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且知道嗩吶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過家中那邊岸旁去。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親的喜轎,翠翠還爬到屋后塔下去眺望。過不久,那一伙人來了,兩個吹嗩吶的,四個強壯鄉(xiāng)下漢子,一頂空花轎,一個穿新衣的團總兒子模樣的青年,另外還有兩只羊,一個牽羊的孩子,一壇酒,一盒糍粑,一個擔禮物的人。一伙人上了渡船后,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卻傍花轎站定,去欣賞每一個人的臉色與花轎上的流蘇。攏岸后,團總兒子模樣的人,從扣花抱肚里掏出了一個小紅紙包封,遞給老船夫。這是規(guī)矩,祖父再不能說不接收了。但得了錢祖父卻說話了,問那個人,新娘是什么地方人,明白了,又問姓什么,明白了,又問多大年紀,一起皆弄明白了。吹嗩吶的一上岸后又把嗩吶嗚嗚喇喇吹起來,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仿佛皆追著那嗩吶聲音走去,走了很遠的路方回到自己身邊來。
祖父掂著那紅紙包封的分量說:翠翠,宋家堡子里新嫁娘只十五歲。
翠翠明白祖父這句話的意思所在,不作理會,靜靜的把船拉動起來。
到了家邊,翠翠跑回家去取小小竹子做的雙管嗩吶,請祖父坐在船頭吹娘送女曲子給她聽,她卻同黃狗躺到門前大巖石上蔭處看天上的云。白日漸長,不知什么時節(jié),祖父睡著了,翠翠同黃狗也睡著了。
七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業(yè)已預先約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黃狗過順順吊腳樓去看熱鬧。翠翠先不答應,后來答應了。但過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來,以為要看兩人去看,要守船兩人守船。祖父明白那個意思,是翠翠玩心與愛心相戰(zhàn)爭的結果。為了祖父的牽絆,應當玩的也無法去玩,這不成!祖父含笑說:翠翠,你這是為什么?說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稱。我們應當說一是一,不許三心二意。我記性并不壞到這樣子,把你答應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雖那么說,很顯然的事,祖父對于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了,祖父有點愀然不樂了。見祖父不再說話,翠翠就說:我走了,誰陪你?
祖父說: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眉毛皺攏去苦笑著,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爺爺,你真是
祖父心想:你總有一天會要走的。但不敢提這件事。祖父一時無話可說,于是走過屋后塔下小圃里去看蔥,翠翠跟過去。
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還得戴了朵紅花,裝劉老老進城去見世面!
兩人都為這句話笑了許久。
祖父理蔥,翠翠卻摘了一根大蔥嗚嗚吹著。有人在東岸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占先,便忙著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著橫溪纜子拉船過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爺爺,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卻只站在高巖上望翠翠,把手搖著,一句話不說。
祖父有點心事。心事重重的,翠翠長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么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說到關于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巖石上去,向天空一起云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想什么?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在看水鴨子打架!照當地習慣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卻同時又自問: 翠翠,你真在想什么?同是自己也在心里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墒俏也恢胄┦裁础K拇_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這女孩子身體既發(fā)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件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
祖父明白這類事情對于一個女子的影響,祖父心情也變了些。祖父是一個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現(xiàn)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外。因為翠翠的長成,使祖父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里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
翠翠的母親,某一時節(jié)原同翠翠一個樣子。眉毛長,眼睛大,皮膚紅紅的。也乖得使人憐愛也懂在一些小處,起眼動眉毛,使家中長輩快樂。也仿佛永遠不會同家中這一個分開。但一點不幸來了,她認識了那個兵。到末了丟開老的和小的,卻陪那個兵死了。這些事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天去負責。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卻不能完全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攤派到本身的一份,說來實在不公平!說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
那時還有個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媽媽一樣,老船夫的年齡,還能把小雛兒再育下去嗎?人愿意神卻不同意!人太老了,應當休息了,凡是一個良善的鄉(xiāng)下人,所應得到的勞苦與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處有一個上帝,這上帝且有一雙手支配一切,很明顯的事,十分公道的辦法,是應把祖父先收回去,再來讓那個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應分接受那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并不那么想。他為翠翠擔心。他有時便躺到門外巖石上,對著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為死是應當快到了的,正因為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母親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交給誰?必需什么樣的人方不委屈她?
前幾天順順家天保大老過溪時,同祖父談話,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話就說:
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致,象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閑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鴉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一面把船拉動,一面把那雙小眼睛瞅著大老。
于是大老又說:
翠翠太嬌了,我擔心她只宜于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唉,這兩句話恰是古人為我說的!
祖父慢條斯理把船掉了頭,讓船尾傍岸,就說:
大老,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究竟是什么事,祖父可并不明白說下去。那青年走去后,祖父溫習著那些出于一個男子口中的真話,實在又愁又喜。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于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
八
初五大清早落了點毛毛雨,上游且漲了點龍船水,河水全變作豆綠色。祖父上城買辦過節(jié)的東西,戴了個粽粑葉斗篷,攜帶了一個籃子,一個裝酒的大葫蘆,肩頭上掛了個褡褳,其中放了一吊六百錢,就走了。因為是節(jié)日,這一天從小村小寨帶了銅錢擔了貨物上城去辦貨掉貨的極多,這些人起身也極早,故祖父走后,黃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頭上戴了一個嶄新的斗篷,把過渡人一趟一趟的送來送去。黃狗坐在船頭,每當船攏岸時必先跳上岸邊去銜繩頭,引起每個過渡人的興味。有些過渡鄉(xiāng)下人也攜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話說的,狗離不得屋,一離了自己的家,即或傍著主人,也變得非常老實了。到過渡時,翠翠的狗必走過去嗅嗅,從翠翠方面討取了一個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么舉動。直到上岸后,把拉繩子的事情作完,眼見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著追去;蛘呦蚬分魅溯p輕吠著,或者逐著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帶點兒嗔惱的嚷著:狗,狗,你狂什么?還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這黃狗趕快跑回船上來,且依然滿船聞嗅不已。翠翠說:這算什么輕狂舉動!跟誰學得的!還不好好蹲到那邊去!狗儼然極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來地方去,只間或又象想起什么似的,輕輕的吠幾聲。
雨落個不止,溪面一起煙。翠翠在船上無事可作時,便算著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這一去應到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談些什么話,這一天城門邊應當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應當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冊,她完全如同眼見到的那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氣,一見城中相熟糧子上人物,不管是馬夫火夫,總會把過節(jié)時應有的頌祝說出。這邊說,副爺,你過節(jié)吃飽喝飽!那一個便也將說,劃船的,你吃飽喝飽!這邊若說著如上的話,那邊人說,有什么可以吃飽喝飽?四兩肉,兩碗酒,既不會飽也不會醉!那么,祖父必很誠實邀請這熟人過碧溪岨喝個夠量。倘若有人當時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蘆中的酒,這老船夫也從不吝嗇,必很快的就把葫蘆遞過去。酒喝過了,那兵營中人卷舌子舔著嘴唇,稱贊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著喝第二口。酒在這種情形下少起來了,就又跑到原來鋪上去,加滿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還會到碼頭上去同剛攏岸一天兩天的上水船水手談談話,問問下河的米價鹽價,有時且彎著腰鉆進那帶有海帶魷魚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煙味的船艙里去,水手們從小壇中抓出一把紅棗,遞給老船夫,過一陣,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時,這紅棗便成為祖父與翠翠和解的東西。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許多鋪子上商人送他粽子與其他東西,作為對這個忠于職守的劃船人一點敬意,祖父雖嚷著我?guī)Я四敲匆淮蠖,回去會把老骨頭壓斷,可是不管如何,這些東西多少總得領點情。走到賣肉案桌邊去,他想買肉人家卻不愿接錢,屠戶若不接錢,他卻寧可到另外一家去,決不想沾那點便宜。那屠戶說,爺爺,你為人那么硬算什么?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為這是血錢,不比別的事情,你不收錢他會把錢預先算好,猛的把錢擲到大而長的錢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賣肉的明白他那種性情,到他稱肉時總選取最好的一處,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見及時卻將說:喂喂,大老板,我不要你那些好處!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魷魚肉絲用的肉,莫同我開玩笑!我要夾項肉,我要濃的糯的,我是個劃船人,我要拿去燉葫蘿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錢交過手時,自己先數一次,又囑咐屠戶再數,屠戶卻照例不理會他,把一手錢嘩的向長竹筒口丟去,他于是簡直是嫵媚的微笑著走了。屠戶與其他買肉人,見到他這種神氣,必笑個不止。
翠翠還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順順家里去。
翠翠溫習著兩次過節(jié)兩個日子所見所聞的一切,心中很快樂,好象目前有一個東西,同早間在床上閉了眼睛所看到那種捉摸不定的黃葵花一樣,這東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卻看不準,抓不住。
翠翠想:白雞關真出老虎嗎?她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白雞關。白雞關是酉水中部一個地名,離茶峒兩百多里路!
于是又想:三十二個人搖六匹櫓,上水走風時張起個大篷,一百幅白布鋪成的一片東西,先在這樣大船上過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從沒見過這種大船,更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卻想到這個問題!
一群過渡人來了,有擔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樣的人物,另外還有母女二人。母親穿了新漿洗得硬朗的藍布衣服,女孩子臉上涂著兩餅紅色,穿了不甚合身的新衣,上城到親戚家中去拜節(jié)看龍船的。等待眾人上船穩(wěn)定后,翠翠一面望著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過溪去。那小孩從翠翠估來年紀也將十三四歲了,神氣卻很嬌,似乎從不曾離開過母親。腳下穿的是一雙尖頭新油過的釘鞋,上面沾污了些黃泥。褲子是那種泛紫的蔥綠布做的。見翠翠盡是望她,她也便看著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兩粒水晶球。有點害羞,有點不自在,同時也有點不可言說的愛嬌。那母親模樣的婦人便問翠翠年紀有幾歲。翠翠笑著,不高興答應,卻反問小女孩今年幾歲。聽那母親說十三歲時,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顯然是財主人家的妻女,從神氣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視那女孩,發(fā)現(xiàn)了女孩子手上還戴得有一副麻花絞的銀手鐲,閃著白白的亮光,心中有點兒歆羨。船傍岸后,人陸續(xù)上了岸,婦人從身上摸出一銅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當時竟忘了祖父的規(guī)矩了,也不說道謝,也不把錢退還,只望著這一行人中那個女孩子身后發(fā)癡。一行人正將翻過小山時,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頭上把錢還給那婦人。那婦人說:這是送你的!翠翠不說什么,只微笑把頭盡搖,且不等婦人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邊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過渡是七個人,又有兩個女孩子,也同樣因為看龍船特意換了干凈衣服,相貌卻并不如何美觀,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記先前那一個。
今天過渡的人特別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時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纜子擺渡,故見到什么好看的,極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紅紅的,莫不在記憶中留下個印象。無人過渡時,等著祖父祖父又不來,便盡只反復溫習這些女孩子的神氣。且輕輕的無所謂的唱著:
白雞關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銀釧子,只有我三妹沒得什么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鄉(xiāng)的,在河街上一個酒店前面,曾見及那個撐渡船的老頭子,把葫蘆嘴推讓給一個年青水手,請水手喝他新買的白燒酒,翠翠問及時,那城中人就告給她所見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時候,不是地方。過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輕輕的哼著巫師十二月里為人還愿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睜眼看看我們這里人!
他們既誠實,又年青,又身無疾病。
他們大人會喝酒,會作事,會睡覺;
他們孩子能長大,能耐饑,能耐冷;
他們牯?细铮窖蚩仙,雞鴨肯孵卵;
他們女人會養(yǎng)兒子,會唱歌,會找她心中歡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駕前來站兩邊。
關夫子身跨赤兔馬,
尉遲公手拿大鐵鞭!
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
張果老驢得坐穩(wěn),
鐵拐李腳下要小心!
福祿綿綿是神恩,
和風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飯當前陣,
肥豬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鴻章,
你們在生是霸王,
殺人放火盡節(jié)全忠各有道,
今來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風清好過河。
醉時攜手同歸去,
我當為你再唱歌!
那首歌聲音既極柔和,快樂中又微帶憂郁。唱完了這歌,翠翠覺得心上有一絲兒凄涼。她想起秋末酬神還愿時田其中的火燎同鼓角。
遠處鼓聲已起來了,她知道繪有朱紅長線的龍船這時節(jié)已下河了,細雨還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起煙。
九
祖父回家時,大約已將近平常吃早飯時節(jié)了,肩上手上全是東西,一上小山頭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過小溪來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皆進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聽到祖父的聲音,精神旺了,銳聲答著:爺爺,爺爺,我來了!老船夫從碼頭邊上了渡船后,把肩上手上的東西擱到船頭上,一面幫著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著,如同一個小孩子,神氣充滿了謙虛與羞怯。翠翠,你急壞了,是不是?翠翠本應埋怨祖父的,但她卻回答說:爺爺,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勸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還知道祖父極高興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說來,將更使祖父害羞亂嚷了,因此話到口邊卻不提出。
翠翠把擱在船頭的東西一一估記在眼里,不見了酒葫蘆。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倒大方,請副爺同船上人吃酒,連葫蘆也吃到肚里去了!
祖父笑著忙作說明:
哪里,哪里,我那葫蘆被順順大伯扣下了,他見我在河街上請人喝酒,就說:喂,喂,擺渡的張橫,這不成的。你不開槽坊,如何這樣子!把你那個放下來,請我全喝了吧。他當真那么說,請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蘆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鬧著玩的。他家里還少燒酒嗎?翠翠,你說,
爺爺,你以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開玩笑嗎?
那是怎么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為你請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蘆,不讓你請人把酒喝完。等等就會為你送來的,你還不明白,真是!
唉,當真會是這樣的!
說著船已攏了岸,翠翠搶先幫祖父搬東西,但結果卻只拿了那尾魚,那個花褡褳;褡褳中錢已用光了,卻有一包白糖,一包小芝麻餅子。兩人剛把新買的東西搬運到家中,對溪就有人喊過渡,祖父要翠翠看著肉菜免得被野貓拖去,爭著下溪去做事,一會兒,便同那個過渡人嚷著到家中來了。原來這人便是送酒葫蘆的。只聽到祖父說:翠翠,你猜對了。人家當真把酒葫蘆送來了!
翠翠來不及向灶邊走去,祖父同一個年紀青青的臉黑肩膊寬的人物,便進到屋里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著,讓祖父把話說下去?腿擞滞浯湫,翠翠仿佛明白為么被人望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走到灶邊燒火去了。溪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趕忙跑出門外船上去,把人渡過了溪。恰好又有人過溪。天雖落小雨,過渡人卻分外多,一連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處。不知怎么的,從城里被人打發(fā)來送酒葫蘆的,她覺得好象是個熟人。可是眼睛里象是熟人,卻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見過面。但也正象是不肯把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著這來人的身分。
祖父在巖坎上邊喊:翠翠,翠翠,你上來歇歇,陪陪客!本來無人過渡便想上岸去燒火,但經祖父一喊,反而不上岸了。
來客問祖父進不進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說應當看守渡船。兩人又談了些別的話。到后來客方言歸正傳:
伯伯,你翠翠象個大人了,長得很好看!
撐渡船的笑了?跉馔绺缫粯,倒爽快呢。這樣想著,卻那么說:二老,這地方配受人稱贊的只有你,人家都說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特為頌揚你這個人好處的警句!
但是,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聽船上人說,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門下面白雞關灘出了事,從急浪中你援救過三個人。你們在灘上過夜,被村子里女人見著了,人家在你棚子邊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機會吃我們!我們燒了一大堆火,嚇住了它們,才不被吃掉!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說的話還是很對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歲標致青年,象我這種老骨頭,它不要吃的!
那二老說:伯伯,你到這里見過兩萬個日頭,別人家全說我們這個地方風水好,出大人,不知為什么原因,如今還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說風水好應出有大名頭的人?我以為這種人不生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不礙事。我們有聰明,正直,勇敢,耐勞的年青人,就夠了。象你們父子兄弟,為本地也增光彩已經很多很多!
伯伯,你說得好,我也是那么想。地方不出壞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樣子,人雖老了,還硬朗得同棵楠木樹一樣,穩(wěn)穩(wěn)當當的活到這塊地面,又正經,又大方,難得的咧。
我是老骨頭了,還說什么。日頭,雨水,走長路,挑分量沉重的擔子,大吃大喝,挨餓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過了,不久就會躺到這冰涼土地上喂蛆吃的。這世界有得是你們小伙子分上的一切,好好的干,日頭不辜負你們,你們也莫辜負日頭!
伯伯,看你那么勤快,我們年青人不敢辜負日頭!
說了一陣,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門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里來燒水煮飯,掉換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卻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動時,祖父故意裝作埋怨神氣說:
翠翠,你不上來,難道要我在家里做媳婦煮飯嗎?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很自負的拉著那條橫纜,船慢慢拉過對岸了?腿苏驹诖^同翠翠說話:
翠翠,吃了飯,同你爺爺去看劃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說話,便說:爺爺說不去,去了無人守這個船!
你呢?
爺爺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嗎?
我陪我爺爺。
我要一個人來替你們守渡船,好不好?
砰的一下船頭已撞到岸邊土坎上了,船攏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躍,站在斜坡上說:
翠翠,難為你!我回去就要人來替你們,你們快吃飯,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熱鬧咧!
翠翠不明白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為什么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著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邊溪岸后,只見那個人還正在對溪小山上,好象等待什么,不即走開。翠翠回轉家中,到灶口邊去燒火,一面把帶點濕氣的草塞進灶里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帶回的那一葫蘆酒試著的祖父詢問:
爺爺,那人說回去就要人來替你,要我們兩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興去嗎?
兩人同去我高興。那個人很好,我象認得他,他是誰?
祖父心想:這倒對了,人家也覺得你好!祖父笑著說:
翠翠,你不記得你前年在大河邊時,有個人說要讓大魚咬你嗎?
翠翠明白了,卻仍然裝不明白問:他是誰?
你想想看,猜猜看。
翠翠向竹林里跑去,老船夫半天還不下船,這件事從儺送二老看來,前途顯然有點不利。雖老船夫言詞之間,無一句話不在說明這事有邊,但那畏畏縮縮的說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一點兒氣惱;氐郊依锏谌欤姓腥藖硖娇陲L,在河街順順家中住下,把話問及順順,想明白二老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問二老自己意見怎么樣。
二老說: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說它吧。我還不知道我應當得座碾坊,還是應當得一只渡船:我命里或只許我撐個渡船!
探口風的人把話記住,回中寨去報命,到碧溪岨過渡時,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說的話,不由得不咪咪的笑著。老船夫問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問他過茶峒作什么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說:
什么事也不作,只是過河街船總順順家里坐了一會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坐了一定就有話說!
話倒說了幾句。
說了些什么話?那人不再說了,老船夫卻問道,聽說你們中寨人想把大河邊一座碾坊連同家中閨女送給河街上順順,這事情有不有了點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問過順順,順順很愿意同中寨人結親家,又問過那小伙子
小伙子意思怎么樣?
他說: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條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現(xiàn)在就決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動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會打算盤呢。
中寨人是個米場經紀人,話說得極有斤兩,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么,但他可并不說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動,想要說話,中寨人便又搶著說道: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蓱z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水里!
老船夫被這句話在心上戳了一下,把想問的話咽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后,老船夫悶悶的立在船頭,癡了許久。又把二老日前過渡時落漠神氣溫習一番,心中大不快樂。
翠翠在塔下玩得極高興,走到溪邊高巖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見祖父不理會她,一路埋怨趕下溪邊去,到了溪邊方見到祖父神氣十分沮喪,不明白為什么原因。翠翠來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臉兒,粗鹵的笑笑。對溪有扛貨物過渡的,便不說什么,沉默的把船拉過溪,到了中心卻大聲唱起歌來了。把人渡了過溪,祖父跳上碼頭走近翠翠身邊來,還是那么粗鹵的笑著,把手撫著頭額。
翠翠說:
爺爺怎么的,你發(fā)痧了?你躺到蔭下去歇歇,我來管船!
你來管船,好,這只船歸你管!
老船夫似乎當真發(fā)了痧,心頭發(fā)悶,雖當著翠翠還顯出硬扎樣子,獨自走回屋里后,找尋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扎了幾下,放出了些烏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卻古怪的快樂,心想:爺爺不為我唱歌,我自己會唱!
她唱了許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句一句聽下去,心中極亂。但他知道這不是能夠把他打倒的大病,他明天就仍然會爬起來的。他想明天進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許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雖起了床,頭還沉沉的。祖父當真已病了。翠翠顯得懂事了些,為祖父煎了一罐大發(fā)藥,逼著祖父喝,又在屋后菜園地里摘取蒜苗泡在米湯里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只,一面還時時刻刻抽空趕回家里來看祖父,問這樣那樣。祖父可不說什么,只是為一個秘密痛苦著。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后走動了一下,骨頭還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預備進城過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么要緊事情必須當天進城,請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著,估量到是不是應說出那個理由。翠翠一張黑黑的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氣。
他說:我有要緊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著說:有多大要緊事情,還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氣,聽翠翠口氣已有點不高興,不再說要走了,把預備帶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褳擱到條幾上后,帶點兒諂媚笑著說:不去吧,你擔心我會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為早上天氣不很熱,到城里把事辦完了就回來不去也得,我明天去!
翠翠輕聲的溫柔的說:你明天去也好,你腿還軟,好好的躺一天再起來。
老船夫似乎心中還不甘服,灑著兩手走出去,門限邊一個打草鞋的棒槌,差點兒把他絆了一大跤。穩(wěn)住了時翠翠苦笑著說:爺爺,你瞧,還不服氣!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說道:爺爺老了!過幾天打豹子給你看!
到了午后,落了一陣行雨,老船夫卻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進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進城,就要黃狗跟去。老船夫在城里被一個熟人拉著談了許久的鹽價米價,又過守備衙門看了一會新買的騾馬,才到河街順順家里去。到了那里,見到順順正同三個人打紙牌,不便談話,就站在身后看了一陣牌,后來順順請他喝酒,借口病剛好點不敢喝酒,推辭了。牌既不散場,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順順似乎并不明白他等著有何話說,卻只注意手中的牌。后來老船夫的神氣倒為另外一個人看出了,就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著他那兩只大手,說別的事沒有,只想同船總說兩句話。
那船總方明白在看牌半天的理由,回頭對老船夫笑將起來。
怎不早說?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在看我牌學張子!
沒有什么,只是三五句話,我不便掃興,不敢說出。船總把牌向桌上一撒,笑著向后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后。
什么事?船總問著,神氣似乎先就明白了他來此要說的話,顯得略微有點兒憐憫的樣子。
我聽一個中寨人說,你預備同中寨團總打親家,是不是真事?
船總見老船夫的眼睛盯著他的臉,想得一個滿意的回答,就說:有這事情。那么答應,意思卻是:有了你怎么樣?
老船夫說:真的嗎?
那一個又很自然的說:真的。意思卻依舊包含了真的又怎么樣?
老船夫裝得很從容的問:二老呢?
船總說: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來還同他爸爸吵了一陣才走的。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不愿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當地風氣,這些事認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真歡喜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并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但不知怎么的,老船夫對于這件事的關心,使二老父子對于老船夫反而有了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事,以為全與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關。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
船總不讓老船夫再開口了,就語氣略粗的說道:
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當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墒俏乙睬竽忝靼孜业囊馑,我以為我們只應當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于想那些年青人的門路了。
老船夫被一個悶拳打倒后,還想說兩句話,但船總卻不讓他再有說話機會,把他拉出到牌桌邊去。
老船夫無話可說,看看船總時,船總雖還笑著談到許多笑話,心中卻似乎很沉郁,把牌用力擲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說什么,戴起他那個斗笠,自己走了。
天氣還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興,又進城去找楊馬兵。那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雖推病,也免不了喝個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熱了一點,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覺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黃昏時天氣十分郁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面飛來飛去的蜻蜓,心也極亂?醋娓改樕项伾珣K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限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么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的說:
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系到巖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說:爺爺,我真嚇怕!翠翠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什么?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
二十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電。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心她著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說:
翠翠,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里我不怕!訇的一個大雷,接著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悶重傾圮聲。兩人都以為一定是溪岸懸崖崩塌了,擔心到那只渡船會壓在崖石下面去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依然睡著了。醒來時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時業(yè)已止息,只聽到溪兩岸山溝里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看看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水便從塔后嘩嘩的流來,從前面懸崖直墮而下。并且各處都是那么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沖亂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里了。再走過前面去看看溪里,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漫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泄著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也被水淹沒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
翠翠看看屋前懸崖并不崩坍,故當時還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過一陣,她上下搜索不到這東西,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后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后跑去,才知道白塔業(yè)已坍倒,大堆磚石極凌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只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就趕回家里去,到得祖父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翠翠于是大哭起來。
過一陣,有從茶峒過川東跑差事的人,到了溪邊,隔溪喊過渡,翠翠正在灶邊一面哭著一面燒水預備為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為老船夫一家還不醒,急于過河,喊叫不應,就拋擲小石頭過溪,打到屋頂上。翠翠鼻涕眼淚成一片的走出來,跑到溪邊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把船劃過來!
船跑了!
你爺爺做什么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責任!
他管船,管五十年的船他死了啊!
翠翠一面向隔溪人說著一面大哭起來。那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進城去報信,就說:
真死了嗎?不要哭吧,我回去通知他們,要他們弄條船帶東西來!
那人回到茶峒城邊時,一見熟人就報告這件事,不多久,全茶峒城里外都知道這個消息了。河街上船總順順,派人找了一只空船,帶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岨撐去。城中楊馬兵卻同一個老軍人,趕到碧溪岨去,砍了幾十根大毛竹,用葛藤編作筏子,作為來往過渡的臨時渡船。筏子編好后,撐了那個東西,到翠翠家中那一邊岸下,留老兵守竹筏來往渡人,自己跑到翠翠家去看那個死者,眼淚濕瑩瑩的,摸了一會躺在床上硬僵僵的老友,又趕忙著做些應做的事情。到后幫忙的人來了,從大河船上運來棺木也來了,住在城中的老道士,還帶了許多法器,一件舊麻布道袍,并提了一只大公雞,來盡義務辦理念經起水諸事,也從筏上渡過來了。家中人出出進進,翠翠只坐在灶邊矮凳上嗚嗚的哭著。
到了中午,船總順順也來了,還跟著一個人扛了一口袋米,一壇酒,一腿豬肉。見了翠翠就說:
翠翠,爺爺死了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需死的,不要發(fā)愁,一切有我!各方面看看,就回去了。
到了下午入了殮,一些幫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只剩下了那老道士、楊馬兵同順順家派來的兩個年青長年。黃昏以前老道士用紅綠紙剪了一些花朵,用黃泥作了一些燭臺。天斷黑后,棺木前小桌上點起黃色九品蠟,燃了香,棺木周圍也點了小蠟燭,老道士披上那件藍麻布道服,開始了喪事中繞棺儀式。老道士在前拿著小小紙幡引路,孝子第二,馬兵殿后,繞著那寂寞棺木慢慢轉著圈子。兩個長年則站在灶邊空處,胡亂的打著鑼鈸。老道士一面閉了眼睛走去,一面且唱且哼,安慰亡靈。提到關于亡魂所到西方極樂世界花香四季時,老馬兵就把木盤里的紙花,向棺木上高高撒去,象征西方極樂世界情形。
到了半夜,事情辦完了,放過爆竹,蠟燭也快熄滅了,翠翠淚眼婆娑的,趕忙又到灶邊去燒火,為幫忙的人辦宵夜。吃了宵夜,老道士歪到死人床上睡著了。剩下幾個人還得照規(guī)矩在棺木前守靈,老馬兵為大家唱喪堂歌,用個空的量米木升子,當作小鼓,把手剝剝剝的一面敲著一面唱下去唱王祥臥冰的事情,唱黃香扇枕的事情。
翠翠哭了一整天,同時也忙了一整天,到這時已倦極,把頭靠在棺前瞇著了。兩長年同馬兵吃了宵夜,喝過兩杯酒,精神還虎虎的,便輪流把喪堂歌唱下去。但只一會兒,翠翠又醒了,仿佛夢到什么,驚醒后明白祖父已死,于是又幽幽的哭起來。
翠翠,翠翠,不要哭啦,人死了哭不回來的!
禿頭陳四四接著就說了一個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話,話語中夾雜了三五個粗野字眼兒,因此引起兩個長年咕咕的笑了許久。黃狗在屋外吠著,翠翠開了大門,到外面去站了一下,耳聽到各處是蟲聲,天上月色極好,大星子嵌進透藍天空里,非常沉靜溫柔。翠翠想:
這是真事嗎?爺爺當真死了嗎?
老馬兵原來跟在她的后邊,因為他知道女孩子心門兒窄,說不定一爐火悶在灰里,痕跡不露,見祖父去了,自己一切無望,跳崖懸梁,想跟著祖父一塊兒去,也說不定!故隨時小心監(jiān)視到翠翠。
老馬兵見翠翠癡癡的站著,時間過了許久還不回頭,就打著咳叫翠翠說: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么?
不冷。
天氣好得很!
呀一顆大流星使翠翠輕輕的喊了一聲。
接著南方又是一顆流星劃空而下。對溪有貓頭鷹叫。
翠翠,老馬兵業(yè)已同翠翠并排一塊塊兒站定了,很溫和的說,你進屋里睡去吧,不要胡思亂想!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面,坐在地上又嗚咽起來。守在屋中兩個長年已睡著了。
楊馬兵便幽幽的說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爺爺也難過咧,眼睛哭脹喉嚨哭嘶有什么好處。聽我說,爺爺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一切有我。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對得起你爺爺。我會安排,什么事都會。我要一個爺爺歡喜你也歡喜的人來接收這渡船!不能如我們的意,我老雖老,還能拿鐮刀同他們拼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遠處不知什么地方雞叫了,老道士在那邊床上糊糊涂涂的自言自語:天亮了嗎?早咧!
二十一
大清早,幫忙的人從城里拿了繩索杠子趕來了。
老船夫的白木小棺材,為六個人抬著到那個傾圮了的塔后山岨上去埋葬時,船總順順,馬兵,翠翠,老道士,黃狗皆跟在后面。到了預先掘就的方阱邊,老道士照規(guī)矩先跳下去,把一點朱砂顆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四隅及中央,又燒了一點紙錢,爬出阱時就要抬棺木的人動手下肂。翠翠啞著喉嚨干號,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經馬兵用力把她拉開,方能移動棺木。一會兒,那棺木便下了阱,拉去繩子,調整了方向,被新土掩蓋了,翠翠還坐在地上嗚咽。老道士要回城去替人做齋,過渡走了。船總把一切事托給老馬兵,也趕回城去了。幫忙的皆到溪邊去洗手,家中各人還有各人的事,且知道這家人的情形,不便再叨擾,也不再驚動主人,過渡回家去了。于是碧溪岨便只剩下三個人,一個是翠翠,一個是老馬兵,一個是由船總家派來暫時幫忙照料渡船的禿頭陳四四。黃狗因被那禿頭打了一石頭,對于那禿頭仿佛很不高興,盡是輕輕的吠著。
到了下午,翠翠同老馬兵商量,要老馬兵回城去把馬托給營里人照料,再回碧溪岨來陪她。老馬兵回轉碧溪岨時,禿頭陳四四被打發(fā)回城去了。
翠翠仍然自己同黃狗來弄渡船,讓老馬兵坐在溪岸高崖上玩,或嘶著個老喉嚨唱歌給她聽。
過三天后船總來商量接翠翠過家里去住,翠翠卻想看守祖父的墳山,不愿即刻進城。只請船總過城里衙門去為說句話,許楊馬兵暫時同她住住,船總順順答應了這件事,就走了。
楊馬兵既是個上五十歲了的人,說故事的本領比翠翠祖父高一籌,加之凡事特別關心,做事又勤快又干凈,因此同翠翠住下來,使翠翠仿佛去了一個祖父,卻新得了一個伯父。過渡時有人問及可憐的祖父,黃昏時想起祖父,皆使翠翠心酸,覺得十分凄涼。但這分凄涼日子過久一點,也就漸漸淡薄些了。兩人每日在黃昏中同晚上,坐在門前溪邊高崖上,談點那個躺在濕土里可憐祖父的舊事,有許多是翠翠先前所不知道的,說來便更使翠翠心中柔和。又說到翠翠的父親,那個又要愛情又惜名譽的軍人,在當時按照綠營軍勇的裝束,如何使女孩子動心。又說到翠翠的母親,如何善于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當時如何流行。
時候變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皇帝已不再坐江山,平常人還消說!楊馬兵想起自己年青作馬夫時,牽了馬匹到碧溪岨來對翠翠母親唱歌,翠翠母親不理會,到如今這自己卻成為這孤雛的唯一靠山唯一信托人,不由得不苦笑。
因為兩人每個黃昏必談祖父以及這一家有關系的事情,后來便說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時所不提到的許多事。二老的唱歌,順順大兒子的死,順順父子對于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妝奩誘惑儺送二老,二老既記憶著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會,又被家中逼著接受那座碾坊,意思還在渡船,因此賭氣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與翠翠有關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弄明白后,哭了一個夜晚。
過了四七,船總順順派人來請馬兵進城去,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中去,作為二老的媳婦。但二老人既在辰州,先就莫提這件事,且搬過河街去住,等二老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馬兵以為這件事得問翠翠;貋頃r,把順順的意思向翠翠說過后,又為翠翠出主張,以為名分既不定妥,到一個生人家里去不好,還是不如在碧溪岨等,等到二老駕船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
這辦法決定后,老馬兵以為二老不久必可回來的,就依然把馬匹托營上人照料,在碧溪岨為翠翠作伴,把一個一個日子過下去。
碧溪岨的白塔,與茶峒風水有關系,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個自然不成。除了城中營管,稅局以及各商號各平民捐了些錢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冊子去捐錢。為了這塔成就并不是給誰一個人的好處,應盡每個人來積德造福,盡每個人皆有捐錢的機會,因此在渡船上也放了個兩頭有節(jié)的大竹筒,中部鋸了一口,盡過渡人自由把錢投進去,竹筒滿了馬兵就捎進城中首事人處去,另外又帶了個竹筒回來。過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見了,翠翠辮子上扎了白線,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靜靜躺到土坑里去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著翠翠,一面就摸出錢來塞到竹筒中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錢人的意思,心里酸酸的,忙把身子背過去拉船。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墒悄莻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一九三三年冬至一九三四年春完成
簡答題(10分)
(1) 祖父為什么要那么詳細地問新娘的情況?
(2) 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仿佛皆追著那嗩吶聲音走去,走了很遠的路方回到自己身邊來。祖父與翠翠各想了些什么?
參考答案:
25.(1)表面上質樸的爺爺關心別人的情況,實際上則反映了他對自己孫女婚事有了自己的想法,在為自己孫女的將來出嫁作前期的準備。
。2)祖父想孫女大了,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內心有高興也有些傷感,也許還想到了自己的女兒;翠翠則看到迎親的花轎,引發(fā)了她對愛情的美好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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